▲2018年8月16日,四川南充市南部縣,馮煉正在擦拭劉連長的墓碑?！?組圖均由張可凡攝)
▲2018年8月16日,三代守墓人合影。
▲2018年8月15日,長坪山烈士陵園全景。
▲2018年8月16日,四川南充市南部縣,馮煉在紅軍烈士紀念碑旁向?qū)W生們講述紅軍的故事。
“革命、犧牲、奉獻……對大多數(shù)人來說是抽象的詞語,但卻是我最真切的家族記憶。連長的墓時時刻刻提醒著我,是先輩們付出了生命才換來了我們的今天,我們應(yīng)該銘記、守護那些昨天?！?/font>
馮煉說,如今守墓已不單是履行責(zé)任那么簡單,而是心靈獲得成長后的選擇
秋日的清晨,陽光靜靜地灑在四川省南部縣長坪山東坡的漏米巖村。26歲的馮煉與往常一樣,拿著笤帚、簸箕,走向緊鄰家的墳塋,和父親馬全民一起清掃落葉、擦拭墓碑。
鐫刻在墓碑上的“劉連長”來自什么地方,叫什么名字,至今無人知曉。馮煉一家卻一直默默守護著他度過了85年的歲月。
這場無悔的守護,是一個關(guān)于選擇和承諾的故事。
四代人的信諾
走過長坪山上100來米的“紅軍街”,幾棵古樹的掩映下,一座高大的紅軍紀念碑矗立眼前。
時光倒流85年。
1933年8月下旬,為了解決川陜革命根據(jù)地的食鹽問題,紅四方面軍二十五師師長許世友率七十四團和八十一團,與敵軍第三游擊司令馬驥伯部激戰(zhàn)于長坪山。紅軍兵分兩路,一路從長坪山前寨正面攻擊,一路迂回直插長坪山后寨,前后夾擊,一舉攻克長坪山。
紅軍在長坪山建立了政治部和前沿戰(zhàn)斗指揮所,徐向前和許世友在此指揮紅軍英勇作戰(zhàn),并一舉攻下了閬中、南部。
如今,這片浸染著先輩鮮血的土地上,依然清晰可見當(dāng)年紅軍留下的石刻標(biāo)語。時隔80多年,流傳下來的紅軍故事依然在百姓中間口口相傳。
20世紀30年代,南部縣的老百姓一年要給軍閥交幾十種苛捐雜稅,生活苦不堪言。
當(dāng)年紅軍第一次來到長坪山時,當(dāng)?shù)胤磩觿萘M行欺騙性宣傳,嚇得老百姓躲進深山。紅軍走后,群眾回來一看,家中沒少一把米,沒缺一粒鹽,家具紋絲未動,水缸里裝滿了清水。紅軍進駐長坪山場鎮(zhèn)后,寧肯睡在街邊也不愿打擾群眾。看到這樣的隊伍,鄉(xiāng)親們主動送米送鹽,送衣送鞋。
距離當(dāng)年的紅軍指揮部僅幾百米的地方是馮煉家的祖屋。1933年底,紅軍大部隊?wèi)?zhàn)略轉(zhuǎn)移時,馮煉的曾祖父陳修坤、曾祖母陳韓氏無兒無女,身體孱弱,度日艱難。
為了掩護大隊部,一位姓劉的紅軍連長主動請纓,留守長坪山。這期間,他常去家里背水背柴,臟活、重活都搶著干。日子一長,夫妻倆就把他認作了自己的孩子。
大部隊轉(zhuǎn)移后,劉連長和戰(zhàn)士們被軍閥部隊發(fā)現(xiàn),寡不敵眾,犧牲在長坪山上。
敵人不準(zhǔn)百姓給劉連長收尸,揚言誰要違反就全家處死。陳韓氏不顧警告,在第三天夜里,叫上丈夫、親戚,把遺體偷偷背回了家。
擦拭干凈劉連長身上的累累傷痕,陳韓氏將他白布裹身,安放進原本為自己準(zhǔn)備的棺材里,連夜埋在了老屋背后。
沒有起墳堆,也沒有立墓碑,只用干草遮住了掩埋他的新土。
后來,還是走漏了風(fēng)聲,敵人把陳韓氏抓起來毒打了3天,卻始終沒有問出遺體的下落。
老人被放回家后3個月就去世了。臨終前,她交代丈夫去抱養(yǎng)一個孩子,并且留下遺言:“紅軍為窮人打天下,連長為我們而死,家族要為他世代守墓?！?/font>
劉連長犧牲后,紅軍戰(zhàn)士前赴后繼,先后在南部縣境內(nèi)建立了8個區(qū)蘇維埃政權(quán),將川陜革命根據(jù)地擴展到了嘉陵江兩岸。
妻子去世后的第四年,陳修坤從馮氏家族抱養(yǎng)了一個男孩,取名陳忠民。
1971年,陳修坤去世。陳忠民繼承了養(yǎng)父遺志,接過為劉連長守墓重任。
2002年,陳忠民病重。臨終前,他叫回了在廣東打工的女兒、女婿,囑咐他們返鄉(xiāng)守墓。
在馮煉的記憶里,父母在廣東打工那些年,家里條件還算不錯。當(dāng)同村的人還在看黑白電視的時候,她家已經(jīng)有了一臺25吋的彩電?？墒亲詮鸟R全民聽從岳父囑托,回到長坪山守墓,日子就變得愈發(fā)艱難。2015年,他家已經(jīng)成了村里為數(shù)不多的建檔立卡貧困戶。
但是,清貧并未動搖這個家族守墓的決心。
如今,劉連長的身邊,不僅埋葬著馮煉的曾祖母,還有家族里的10位成員。他們的墓碑上,刻著相同的名字——紅軍烈士守墓人。
韶華青春的選擇
對于1992年出生的馮煉來說,墓里的劉連長是一位既熟悉又神秘的親人。
她從小就知道,終有一天,她也會成為他的守墓人。
早在少女時代,當(dāng)青梅竹馬的男孩第一次對她表示好感的時候,她只用一句“我跟別的女孩不一樣”拒絕了他。
那時的她,對于守墓這件事認識懵懂,只是隱隱感到宿命的無奈。
“你將來真的要守墓嗎?”“屋后就守著墳?zāi)?你不怕嗎?”從小學(xué)到大學(xué),面對同齡人一次次的追問,馮煉的回答總是一樣:“這是我的責(zé)任?！?/font>
可是,每個人都有青春和愛情,守墓人也不例外。
高三畢業(yè)那年,馮煉接受了癡心的男孩。
2016年,馮煉大學(xué)畢業(yè)后第一件事便是飛奔到他的身邊。廈門鼓浪嶼的海風(fēng),廣州珠江畔的霓虹、男友的濃情蜜意……一切都讓年輕的女孩深深陶醉。
男友在廣州做電商,馮煉幫他打理生意。他們共同憧憬未來——告別冰冷的墳塋、冷清的村莊,在流光溢彩的城市安一個小家,一起開創(chuàng)一個多彩多姿的未來。
可是遠方的長坪山,總是在夢里出現(xiàn)。
2011年,南部縣政府在馮煉家附近建起了紅軍烈士紀念碑和烈士陵園。家里守護的已不再是劉連長的一座孤墓,還有800多位烈士的英靈。
母親偶爾會打來電話,談起家里的情況。父親說不好普通話,當(dāng)不好講解員,為此常常自責(zé),也因為視力不好,記不好前來尋找親人墓碑的烈士親屬的電話。
他體重不到100斤,每天都要掃墓、修墓、除草,遇到雨天,還要清理石頭和淤泥……每每談起這些,母親總是嘆氣。
在廣州待了半年,馮煉糾結(jié)再三,決定回鄉(xiāng),擔(dān)起第四代守墓人的責(zé)任。
作出這個決定時,她25歲,這正好也是劉連長犧牲時的年齡。
除了每天幫父親打理、清掃墓園,她還擔(dān)任起義務(wù)講解員。
穿越80多年的時空,她試圖去明白“同齡人”劉連長所處的時代和他義無反顧選擇的犧牲。
墓碑靜默無語,長坪山上,古樹沙沙作響。馮煉許多次面對墓碑,思緒萬千,卻又不知從何說起。
直到后來,許多人的到來,讓她漸漸懂得家族代代守護劉連長的意義。
曾有一家13口人來到長坪山祭奠親人。犧牲的是這個家族的長子。幾位老人顫巍巍地互相攙扶走到墓碑前,其中一位從包里掏出一個小袋子,拆開一層又一層包裹,把一張照片遞到馮煉面前。
那是犧牲的戰(zhàn)士留下的唯一照片,臉龐還未脫去青澀,嘴角露出暖暖的笑容。他犧牲時也才25歲。
那一刻,馮煉似乎看到了素未謀面的劉連長,頓時淚如泉涌。
有一位70多歲的老人來過長坪山三次,他的父親早年參加革命,后來音訊全無。他找了大半輩子,最終在馮煉家守護的墓園里找到了父親的墓碑。
還有一位90多歲的老人,被人攙扶著過來憑吊紅軍,當(dāng)他看到劉連長的墓時,激動得老淚縱橫,向馬全民深深鞠躬。
每每看到這些,馮煉確信,自己的選擇值得。
“革命、犧牲、奉獻……對大多數(shù)人來說是抽象的詞語,但卻是我最真切的家族記憶。連長的墓時時刻刻提醒著我,是先輩們付出了生命才換來了我們的今天,我們應(yīng)該銘記、守護那些昨天。”馮煉說,如今守墓已不單是履行責(zé)任那么簡單,而是心靈獲得成長后的選擇。
紅色基因的傳承
85年的歲月,一份堅守歷久彌堅,長坪山卻發(fā)生巨變。
馮煉回家這兩年,家里有了天然氣、互聯(lián)網(wǎng),村里通了水泥路,還發(fā)展了生態(tài)農(nóng)業(yè)和鄉(xiāng)村旅游。家里的承包地里,種上了桃、李、果?！T煉堅信,自己這一代守墓人,不會再像祖輩那么清貧。
去年10月,南部縣還成了全國首批脫貧摘帽縣。
男友也在考慮將工作地方轉(zhuǎn)到成都,在離她更近的地方守護愛情。他們將婚期定在2020年。“那時候全國都脫了貧,相當(dāng)于全國都給我們慶祝,那多喜慶!”
去年,經(jīng)過公招教師考試的層層選拔,馮煉如愿進入中心鄉(xiāng)小學(xué),成為一名老師。學(xué)校離家只有十來分鐘車程,這樣一來,既兼顧了守墓,又了卻她多年來為人師表的夙愿。
入職后的第一個學(xué)期,臨近期中考試,有些孩子在教室里面搗亂。那天,生氣的馮煉訓(xùn)斥完頑皮的孩子,第一次對學(xué)生動情地講起劉連長,也講起家族的故事。
本來喧鬧的課堂,頓時變得鴉雀無聲,一些孩子的眼里還泛著淚光。
今年6月,馮煉成了一名預(yù)備黨員。在家族守護劉連長85年后,她終于成了和他一樣的人。
她說,靜靜地守護家族的承諾,陪伴英烈,教書育人,這樣的青春也很精彩。
當(dāng)年南部縣12000多人參加紅軍,新中國成立后僅余千人,其他人全部為革命捐軀。她堅信,她學(xué)生的家族中,一定也有為革命捐軀的先烈。他們幼小的身體里,流淌著和烈士一樣的血。這份血性將代代傳承,點亮長坪山的未來。
本報記者吳光于、張海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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